一晓燕的名字是爹取的。1978年的重庆山区，春末的风裹着桐花味儿钻窗棂，

爹蹲在灶台前抽烟，看接生婆把红皱皱的丫头片子裹进粗布襁褓，突然说：\"叫晓燕吧，

天亮时飞的燕子，能远走高飞。\"那时候家里还没弟弟，晓燕是独苗。

娘虽然总念叨\"丫头片子不如带把的\"，但下地时会把她塞进背篓，

竹编的纹路硌着她的小**，她就揪娘的粗布衣角，闻着汗味混着泥土香打瞌睡。

爹在镇上的采石场打零工，偶尔带回来几颗水果糖，玻璃纸在太阳下闪星星，

晓燕会把糖纸夹在语文书里，夹成厚厚的一叠。小学教室是土坯房，黑板用墨汁刷过，

坑坑洼洼的。晓燕坐在第三排，后桌是个叫王强的男生，总爱扯她的麻花辫。不是轻轻拽，

是攥着辫梢猛地一扯，她的脑袋\"咚\"地撞在木课桌上，疼得眼眶发红，回头瞪他，

他就咧着嘴笑，露出颗刚换的小虎牙，嘴角还沾着点鼻涕。\"晓燕辫子长，像马尾巴。

\"他在算术课上偷偷传纸条，字歪歪扭扭的。晓燕把纸条揉成球，扔进桌子，

却忍不住回头看他。他正用铅笔在课本上画小人，小人的辫子被画得特别长，

像两条甩起来的蛇。那时候的风是暖的。放学路上，她和女伴们采野草莓，

红玛瑙似的果子沾着绒毛，塞进嘴里酸得眯眼睛。山涧的水哗啦啦流，映着她们的花布鞋，

王强和几个男生在下游摸鱼，时不时朝她们扔泥巴，她就捡起石头砸过去，

看着他们抱头鼠窜，笑得直不起腰。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。直到1985年夏天，

娘的肚子像吹气球似的鼓起来，家里的气氛突然变了。爹不再给她买糖，娘总对着她叹气，

说\"丫头片子吃得多，是个赔钱货\"。她期末考了全班第一，奖状贴在墙上，

娘扫院子时用扫帚柄把它捅下来，说\"占地方\"。弟弟出生那天，是个暴雨天。

接生婆在里屋喊\"是个带把的\"，爹在堂屋放了一串鞭炮，震得晓燕耳朵嗡嗡响。

她扒着门框往里看，娘抱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，脸上的笑是她从没见过的，

像晒透了的向日葵。\"以后家里得紧着弟弟。\"爹蹲在门槛上抽烟，

烟袋锅子在雨里明明灭灭，\"你小学毕业了，别读了。\"晓燕的指甲掐进掌心，血珠渗出来。

她想起课本里说的\"山外面有火车，有高楼\"，想起老师摸着她的头说\"晓燕能考出去\"，

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，哭不出声。王强在教室最后排画的长辫子小人，突然在眼前晃，

晃得她眼睛疼。二1986年开春，晓燕被塞进南下的绿皮火车。车厢里挤满了人，

汗味、方便面味、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，她缩在角落，怀里揣着娘给的五十块钱，

还有爹塞的一张纸条，上面写着深圳某电子厂的地址。电子厂的流水线像条永不停歇的蛇。

晓燕每天站十二个小时，给电路板插电阻，眼睛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焊点，熬得通红。

宿舍是八人间，上下铺，姑娘们来自五湖四海，夜里躺在床上，谁也不说话，

只听见此起彼伏的磨牙声和抽泣声。第一个月发工资，她攥着三百二十块钱，手都在抖。

寄回家三百，自己留了二十，买了块香皂，还有一本信纸。她想给小学老师写信，

问王强还在不在学校，笔捏了半天，一个字也没写出来。家里的信来得越来越勤，

都是娘写的，字歪歪扭扭，

翻来覆去就那几句：\"弟弟要喝奶粉\"\"爹的腰疼犯了\"\"你得再寄点钱\"。晓燕开始加班，

加到凌晨，车间的灯惨白地照着，她的影子贴在墙上，像片被揉皱的纸。1989年冬天，

娘突然带着弟弟来深圳了。弟弟已经四岁，穿着新棉袄，脸蛋红扑扑的，见了晓燕就躲，

怯生生地喊\"姐\"。娘拉着晓燕往工厂外走，说：\"给你相了门亲事，回去看看。\"\"谁？

\"晓燕心里咯噔一下。\"还能是谁，王强啊。\"娘笑得眼角堆起褶子，\"他娘托人来说的，

他家在镇上盖了新房，彩礼给八千，够你弟弟将来读书了。\"晓燕站在原地，像被钉住了。

王强？那个总扯她辫子的男生？她想起最后一次见他，是小学毕业那天，他在教室门口堵她，

塞给她一颗水果糖，说\"我将来娶你\"，她把糖扔在地上，骂他\"不要脸\"。\"我不嫁。

\"她咬着牙说。\"由得你？\"娘的脸沉下来，\"家里供你吃供你穿，现在该你报答了。

八千块，你弟弟将来上大学都够了。\"那天晚上，晓燕在宿舍哭到后半夜。她想跑，

可看着窗外陌生的霓虹，又不知道能往哪跑。第二天，娘拽着她上了火车，

弟弟趴在她腿上睡觉，口水浸湿了她的裤腿。回到镇上，王强来接她们。他长高了，

皮肤黝黑，穿着件的确良衬衫，袖口卷着，露出结实的胳膊。见了晓燕，他咧开嘴笑，

还是那颗小虎牙，只是嘴角的鼻涕不见了，换成了烟草味。\"晓燕，好久不见。\"他说。

晓燕别过脸，没说话。婚礼办得很简单，摆了五桌酒，来的都是亲戚。晓燕穿着红棉袄，

坐在炕沿上，看着王强给长辈敬酒，一杯接一杯地喝，脸红得像猪肝。夜里，他钻进被窝，

一身酒气，她吓得往墙角缩，他却只是翻了个身，打起了呼噜。那时候她还不知道，

这只是开始。三婚后的日子像口枯井。王强在镇上的煤矿上班，三班倒，回来就睡，

睡醒就走，俩人一天说不上三句话。晓燕在家做饭、喂猪、照顾公婆，闲下来就坐在门槛上，

望着远处的山，想深圳的流水线，想那些没寄出去的信。1991年，晓燕怀孕了。

孕吐得厉害，吃什么吐什么，瘦得脱了形。王强依旧早出晚归，婆婆说\"女人怀娃都这样\"，

连碗鸡蛋羹都没给她做过。五个月时去镇上做B超，医生说\"是龙凤胎\"。晓燕摸着肚子，

心里偷偷乐，一个像她，一个像...她不敢想像谁。可回来的路上，

婆婆沉着脸说：\"计划生育严，只能留一个。\"\"留哪个？\"晓燕的声音发颤。

\"当然是带把的。\"婆婆说得理直气壮，\"丫头片子留着干啥。\"晓燕躲在被子里哭，

哭了整整一夜。她想保住两个，可看着墙上\"计划生育\"的标语，看着婆婆阴沉的脸，

看着王强事不关己的样子，她知道自己没资格选。引产那天，她躺在镇医院的土炕上，

疼得浑身发抖。医生说\"是个男孩\"，她闭着眼，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头发里。

出院回家没几天，娘来了。弟弟已经上小学，学费要交了，娘站在炕前，

看着还在流血的晓燕说：\"矿上招临时工，你去上班吧，一天能挣十块。

\"\"我还没好...\"晓燕虚弱地说。\"啥好不好的，女人家哪那么娇气。\"娘把她拽起来，

\"你弟弟等着钱交学费呢，你当姐的能不管？\"晓燕去了矿上，给工人洗工作服。

大盆里的水冰得刺骨，她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滴，滴在水泥地上，像一朵朵暗梅。

其他女工窃窃私语，她低着头，使劲搓衣服，肥皂泡溅在脸上，涩得眼睛疼。

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。后来她总漏尿，走在路上，裤腿时不时湿一片，别人见了就躲，

背后指指点点。她开始穿深色裤子，出门前垫厚厚的卫生纸，可还是挡不住。

有次去镇上赶集，一个小孩指着她喊\"尿裤子\"，她抱着头，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跑回家，

把自己锁在屋里，哭到天黑。\"都怪你。\"她第一次跟娘吵架，\"你把我毁了。

\"娘愣了一下，随即跳起来骂：\"白眼狼！我养你这么大，让你给弟弟挣点学费怎么了？

你现在嫌弃我了？\"那天晚上，晓燕看见弟弟在墙上写字，

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\"长大报答姐姐\"。她站在后面，看着那行字，突然笑了，笑着笑着，

眼泪就下来了。她想起小时候，弟弟总跟在她身后，喊\"姐姐，给我摘颗野草莓\"，

那时候的弟弟，眼睛亮得像星星。四1992年春天，晓燕生下个女儿，取名叫念念。

王强皱着眉说\"又是个丫头\"，连医院都没去。晓燕抱着襁褓里的小婴儿，

看着她皱巴巴的脸，突然觉得心里有了点念想。可日子更难了。王强嫌她生不出儿子，

喝了酒就骂骂咧咧，有时候还动手。晓燕抱着念念躲在墙角，听着他摔东西的声音，

浑身发抖。她得上班，矿上的临时工没了，她就去镇上的砖窑厂搬砖，一天挣十五块。

没人带念念。晓燕上班前，就把女儿绑在床角的柱子上，用布条松松地捆着，

给她塞个布娃娃。有次她加班晚归，一进门就听见念念哭得撕心裂肺，跑过去一看，

孩子把布娃娃的胳膊都啃烂了，嘴角沾着棉絮，小脸蛋哭得通红。晓燕抱着女儿，

坐在地上哭。念念伸出小手，摸着她的脸，咿咿呀呀地叫\"娘\"。那一刻，她觉得再苦再难，

都得撑下去。念念三岁那年，王强跟一个寡妇跑了。走的那天，他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，

包括晓燕藏在炕洞里，给念念攒的学费。晓燕去找他，在煤矿宿舍的门口堵着，

他推了她一把，说\"你跟你那个赔钱货，别来烦我\"。晓燕坐在地上，

看着他和那个女人说说笑笑地走远，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。她突然不想哭了，爬起来，

拍拍身上的土，往家走。念念还在门口等她，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，看见她就喊\"娘\"。

从那以后，家里就剩她们娘俩。晓燕在镇上的小饭馆洗盘子，一个月挣三百块，

够她和念念吃饭，还能攒下点。念念上小学了，像晓燕小时候一样，成绩很好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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